爸爸寫給媽媽的信,裱在一個銀色邊的框裡,掛在舊家臥室的牆上,用小楷寫的。小時候媽媽把身高公分表貼在臥室隔壁的書房,偶爾叫我站在牆邊,用鉛筆記下新的身高的日期。同一面牆,一邊是我慢慢增加的身高,另一邊是掛得高高的、爸爸寫給媽媽的信。
慢慢認識字以後,我還是太矮,看不到那封信寫什麼。也許要等長大以後才看得到吧我總這想。但很多事情比長大更快,弟弟出生了,家裡買了雙層床,我睡上舖,上鋪正好就是那封信的高度,我爬上床,在床邊伸出手,就能摸到那個銀色的框。
現在我已經夠高了,不管信掛在哪裡都摸得到的。但我已經不在家裡,那封銀色的框裡的信,我不確定,我真的不確定。可能它已經不在那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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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聽過幾個關於他們故事的版本。
第一種。他們在國樂社認識,他是她的學長,負責上社課。一開始,她只覺得他不愛說話,但二胡拉得好。很瘦。戴著厚厚的眼鏡。
第二種。他在大學的時候曾經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。她也見過那個女孩子,不知道為什麼走在山路上,花瓣還真的那樣復古地掉著。那個女孩子說,啊,花是這樣三八三八地開了啊。
她走在後面,覺得那個女孩子真三八。
他後來和那個女孩子分手,躲在宿舍裡好幾天。而她去探望他。
這些故事都收在同一個的結尾,是某一天她家的晚餐。他也坐在餐桌一起吃飯,突然門鈴響了。她去開門,看到另一個男孩捧著一束花站在面前。「這是給妳的。我可以進去嗎。」
她想了一想。「不可以,我男朋友在裡面。」
男孩走了,她關上門,走回餐桌,繼續吃飯。她是這樣承認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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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問媽媽,為什麼信的開頭寫的是「美幸惠」呢。
妳以前叫美幸惠嗎?
還是,這封信不是寫給妳的,是寫給另一個叫美幸惠的女人呢?
即使在十幾年後,每當我想起美幸惠,還是有些關於日本的錯覺。某個身著和服女子的氏名,配上爸爸的毛筆字,像那些裝幀課本裡古老的手抄物語,絹紙,俳句,交摺的書籤。
我在寫給校刊的東西裡轉述我聽到的故事的最後:三八的女孩後來嫁到日本去了,嫁給了一個醫生。她姓梅。
老是叫我去當醫生的爸爸,總是偷偷翻有我的作品的校刊。看到這一段的時候他諧謔地叫著,欸你不要給我亂寫啊,她哪是姓梅啊。
媽媽在旁邊笑,什麼也沒說。
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搬到新家。我很少再聽到那些故事。我有時候看著自己,心想,這就是故事的結尾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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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我和P分手,寒假回家,比任何一次待得都久。
媽媽從琴房掛著二胡的牆下面的儲藏櫃裡拿出一疊稿紙。「這是你爸以前寫的詩唷。」這樣說。
我所能想像的最剛開始其實是這樣的:二十六歲的爸爸,二十四歲的媽媽,結婚之後住在台南,為了國樂團的工作又來到鳳山。帶著一歲的我,住在公寓一樓,家裡有一台鋼琴。他們偶爾合奏。
爸爸是什麼時候寫的詩呢?
爸爸喜不喜歡我寫的詩呢?
而我二十四歲了,媽媽嫁給爸爸的年紀。此時此刻我覺得是最後的事情,只不過,只不過是像放在儲藏櫃裡的詩那樣的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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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中那一年我終於知道那封信是寫給誰的。
那一課教到應用文,列舉種種敬語。惠啟,惠鑒,惠復,一種用於下對長輩的提稱。
原來不是美幸惠 存,而是美幸 惠存。我在教室裡笑,爸爸原來曾經畢恭畢敬地把媽媽當成長輩吶。
銀色框裡的信,確實是寫給我的媽媽的。
信的收尾是鐘淇。我的爸爸。
蕭鐘淇,劉美幸。這是故事的開頭。